丁丁三岁时学会走路。
对他来说,写字和用筷子都是非常痛苦的经历。别的小孩轻而易举完成的事情,他要花费几倍于别人的时间。为了训练他的握力,我和他比赛撕纸,用了一年,他才能撕出花样。他握不住笔和筷子,我就和他比赛递东西,直到他能拿稳重物,又是一年。
我每周要带他去做三次全身按摩。每次一小时,晚上七八点过去,六七个人围着他,按手、按头,按脖子,最后一个步骤是揪起背上的皮,一点一点碾。很疼,其他小孩哭,家长跟着哭,家长一哭,孩子哭得更凄厉。
最开始,丁丁也哭。我跟他说,你哭了就不疼了吗?如果哭了不疼,那你使劲哭,我也帮你哭。如果不是这样,咱们就不哭了。
后来我就看着他在病床上,咬着牙不哭,吸鼻子,哼哼。我心里很难过,知道他疼,但还要跟他开玩笑说,背上卷皮都卷出一朵花来啦。
有一次,去按摩的路上遇到大雪,我骑自行车带着他不小心滑进了水坑里。我把他扶起来,自行车倒了,把自行车扶起来,他又倒了。等把他抱上自行车,走到医院,已经成了泥人。
孩子10岁那年,我和丈夫离婚,但从儿子上幼儿园,我们就在谈离婚。分歧在当年决定要不要抢救儿子时就有了,他主张放弃,我不同意。后来他跟我说,以后孩子你养。我当时就赌气一样说,我养就我养。
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太苦,又没有精神支撑。我会问自己,值得吗,犯得着吗。有一回,他半夜起来上厕所,卧室门反锁了,我从7楼阳台翻进他卧室,把门打开。十几分钟里,整个人是瘫软在地上的,要是我从楼上摔下去怎么办呢?那时候就想,如果我撑不下去,就带他一起走,没有我,他怎么活。
有一回,我晒洗枕套,发现白布里面有褐色斑点。儿子问我这是什么。后来想想,可能是泪痕,做梦时无意识哭,留下来的。有时候真得太焦虑了。
我没法去跟别人诉说这种痛苦。说了又能怎样呢?别人安慰你几句,陪你掉几滴眼泪,有什么效果呢?路还是得你自己走,日子还是得你自己过,我不是那种希望被人同情的人。靠同情没法过日子,还不如不哭。
其实开始我是假装坚强,因为我儿子需要我,我不坚强,儿子怎么办。装久了,就变成真的了。儿子这件事,我真的在乎,真的难受,但我假装不在乎,不难受。摆在面前的坎,等我闯过一次、两次,回头再看,我发现,我还挺能干的。
丁丁和母亲邹翃燕。
你怎么证明自己不是个苕?
我自学了家庭按摩。他放学回家,我就帮他按摩。
他在一点点恢复。上小学时,学校离我们家步行十来分钟,他走起路来,左腿还是没劲,耷拉着,比正常人慢。一个绿灯的时间,他过不了马路,红灯亮了,他站在斑马线上,朝来往的车辆示意,车都会停下来。
小学时,每次考试,因为他写字慢,我得跟老师申请给他延时。四年级以后,他的速度也逐渐跟上了。我们有个策略,做过的部分要保持正确率,这样的话,即使答不完题,也能有很好的分数。
邹翃燕近照。
我最担心的是身体原因会让他产生自卑心理。他小时候,我给家里买了很多玩具,吸引大院里的小孩儿到家里来和他一起玩,毕竟他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样去跑去闹,医生说,如果发生冲撞,再伤到头,就前功尽弃了。
我用让他复述《天气预报》和《新闻联播》的方式去训练他的记忆力和思维能力。小学低年级时,他喜欢跟大人们讲新闻里看到的东西,讲苏联解体。大人们都表扬他。这无形中增强了他的自信。
初一时,我试着让他去参加军训,融入集体。但提前也给老师打了招呼,如果他做不到,希望教官不要批评他。向左转,他慢半拍;抬腿、正步走,他也不行。教官从没批评他。别的孩子有意见了。教官就说,人家是脑瘫儿。后来同学们编顺口溜骂他,“丁丁是个苕(武汉方言“傻”的意思,记者注)”。
他给我打电话说不想上学了。我当时正在贵州学习,坐了30个小时火车赶到学校。课间10分钟,我走到讲台上,跟孩子们说了丁丁的情况,还跟他们说,如果上天不眷顾你,让你身患疾病,你已经很痛苦了,还遭到辱骂,你不难受吗?我声音是有些哽咽的,孩子们可能被这样的场面震住了。全班寂静无声。
出门我就跟儿子说,你怎么证明自己不是个苕?退学能证明吗?不行,你只能靠优异的成绩来证明自己。
后来,他的成绩一直都在年级上游。
我年轻时的心愿就是读北大,只是后来上了湖北大学中文系。他刚懂事时,我跟他说,北大是我非常想去的地方,你要帮妈妈完成心愿。他说,你放心吧。后来,他真的以660分考上了北大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。
2015年7月,邹翃燕在儿子的毕业典礼上。
接到通知书时,是个傍晚。我看到那张白底红字、写着“北京大学”的录取通知书,眼泪真的要掉下来了。他倒是挺冷静的,一直在担心到北大去学习跟不上了怎么办。
本科毕业后,他又被保送到北大国际法学院。这次换专业也和他的身体有关系。尽管他现在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差别,但很多精细化的工作还是没法完成。比如,他无法控制手指的力度,往试管里滴试剂,有时候多了,有时候又少了。别人一天能做两场实验,他可能一天都待在实验室里,也做不完一个。
哈佛是他毕业、工作以后申请的。他原本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法务,但感觉职位太过边缘,想继续读书,就申请了哈佛大学法学院的LLM(相当于国内的法学硕士,记者注)。其实只有一年的课程。去年夏天去的,今年夏天就要毕业了。